母親出生，是農(nóng)歷十月，北方應當已經(jīng)下了雪，或者枯草上有一層厚厚的霜，換個角度看，在閃閃發(fā)亮。路面還有暗冰，大舅滑來滑去，二舅也跟著滑，小舅還是個小孩子，會走路，但不穩(wěn)當，他或許摔了一跤，哇哇哇哭個不停，等著兩個哥哥來哄他。
但即使草木枯黃，空氣寒冷，天空應該是晴朗的，藍天上的紅太陽照耀著蒼茫的黃土地，母親嚎啕大哭著。
從生命出現(xiàn)到墜地，這段距離，讓小小的母親經(jīng)歷了種種的考驗，或許是終于迎來了光明，心里興奮，母親從早上哭到了晚上。外公絲毫沒有煩躁，對他來說，平常安靜的家里，因為添了千金，而熱鬧圓滿了，母親哭的聲音越大，他反而越開心。
北方農(nóng)歷的十月，星星就碎了滿天。
新生兒和未來的距離，就像這碎了一天星的夜空一樣深遠迷人。
村莊里的人正在大修水利梯田，幾十人，幾百人，幾千人，人們的力量無窮大，充滿著對幸福生活的期望，有著使不完的力氣和精神，奠基著偉大的事業(yè)。
天氣暖和的時候，母親就被留在院子里到處爬，舅舅負責照顧她，不被磕到，不被碰到。要吃奶的時候，就抱著她，找到做水利的外婆吃奶。
外公應該會趁機休息，把她抱在懷里，用胡子扎她的臉，扎的母親難受，吱吱哇哇的叫，他會拿些干糧屑，喂給母親。
對小小的母親來說，她所知道的空間邊際，就是頭頂天空上云彩消逝的山頭。
二舅16歲時就生病去世了。母親或許還小，不記事；或者她當時記得，但后來的生活，早就磨滅了她的這些記憶。她從來沒有給我們講過二舅，二舅的事是外婆說給大家的。
再后來，小舅去上學了，她只能眼巴巴等著小舅放學回家和她玩。從內心到世界的廣闊距離，在她出嫁前，僅僅限于想象。她也感覺不出生活有什么不好。
她扎著辮子，跟在父母身邊，天真爛漫，將足跡踏遍村莊的每一處。春光明媚，外婆給她扎了一個鮮綠的柳枝圈，戴在頭上，她跟著外婆在苜蓿地里撒歡兒跑，掐掉一把苜蓿的嫩尖，遞給外婆，他們做了一鍋可口的苜蓿菜；桑葚發(fā)黑的時候，她吃得滿嘴，滿手都是紫黑色，然后爬上杏子樹，將杏子滿滿裝了兩兜，坐在樹枝上，嘎嘣嘣，咬開杏核，吃掉里面的杏仁，外婆嫌棄她黑色的嘴像吃了人一樣；秋收的時候，她望著滿樹的果子，摘下幾個在兜里，跑著去送給勞作的外公和外婆；下雪了，舅舅偷偷給她的脖子里放了一把雪，她沒法還擊，氣得大哭。
這些記憶留到了現(xiàn)在，我和她去看望外婆時，她還記得怎樣抄小路，她指著一個地方說，就是那兒你舅舅欺負過我。
母親應該是有自己理想的，但她從來不說?；蛟S有些實現(xiàn)了，有些也就不可而知了。
20歲的時候，她出嫁了，周圍的人完全陌生了，熟悉他們和環(huán)境，母親應該用了很久時間。
一年后生了我，兩年后，有了妹妹。
日子漸漸愜意起來，她給我和妹妹各扎了一個柳樹圈，帶著我倆去掐苜蓿嫩尖，去摘豌豆角，我顛顛的跑在前邊，身邊的麥子比我還高，擋的看不到她了，我喊“媽，快點走?！彼室獠徽f話，我趕緊跑過去問，“媽，你咋不說話?！蹦赣H的笑容就裝滿了整個臉。
她牽著我的手，父親抱著妹妹，我們排著這樣的隊列，走過了許多年。后來我熟悉了村子里所有可抄的近路，她喊我的時候，我就故意不回答，她嘆氣：“又跑哪兒去瘋了?！蔽揖烷_始咯咯笑，她聽到了罵“你笑個屁，還給我裝，快回來吃飯?！?/p>
再后來，外公去世了。她喊我?guī)Ш妹妹?，然后和父親去外婆家好幾天才回來。
那時候，關于生死，我完全不明白。只知道人死了，會再也回不來，活著的人心里會很著急。我放學回來的時候，她在做飯，我盯著她眼睛看，她問我看啥，我沒敢說：看你有沒有哭。我心里害怕她哭，她和父親吵架就會哭，哭了就說要離家而去。那段時間，她情緒低落。她肯定是哭了的。
然而，我和妹妹的路越走越遠，那碎了滿天星的夜空，也漸漸看不見，家里的桑葚落了一地，也不見有人吃了。她開始發(fā)胖，嗜睡，頭發(fā)變白。
父親有時候會嫌棄她睡得太多，母親不說話，自己在笑，笑的滿臉皺紋，然后平復心情，她心里有許多不好意思；然而父親說了，她還是繼續(xù)睡。等到我和妹妹回家時，才收拾起以前的精神。
母親所經(jīng)歷的一切，都造就了她善良賢惠的品格，也造就了現(xiàn)在的我。兜兜轉轉在這塵世上，她最想丈量的空間距離，就成了與我們兄妹的遠近。
這是三月，春光明媚，萬物生機，我們都很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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